EN

那位叫貞葳的舞者

2014.08.13
風傳媒 / 邱坤良

在國際舞團發光發熱的李貞葳,舞回家鄉了。(攝影:Tomer Jacobson/取自國藝會官網)

從影像上看到許久不見的貞葳,美麗依舊,電話中我問她有沒有一百七,她說差一點,一六九,那就算一七〇好了,她說不,一六九!印象中的她瘦瘦高高的,影像中的她身材一樣高挑,只是臉部略顯豐腴,我好奇地問:「妳體重多少?」她呵呵地笑,就是不肯回答,她說:「體重是女人的祕密。」

貞葳走上舞蹈這條路,是小時候看到媽媽朋友的小孩參加蘭陽舞蹈團演出,主動要求學舞,因為個人條件,她在蘭陽舞蹈學校被編入芭蕾舞班,後來進入羅東國中舞蹈科,畢業後經過激烈的競爭,考上北藝大七年一貫制的舞蹈系。

貞葳十多年來有明顯的轉變,少女時代單純地像朵花,安靜、漂亮,略帶保守,這幾年參加國際著名舞團,變得活潑開朗,充滿自信,也更具想像力,有顯著的藝術家韻味。

最近貞葳回國參加鈕扣計畫,這是為優秀的台灣旅外舞蹈家與國內舞蹈界所建立交流的平台,創立於二0一一年,已連續辦了四年。計畫名稱係取New Choreographer(新編舞家)的諧音。貞葳第一年就參加鈕扣,今年第二次,參加的舞者還有張建明(英國侯非胥謝克特舞團舞者)、張藍勻(前香港城市當代舞團舞者)、葉博聖(德國科堡芭蕾舞團舞者)。在演出資訊中,每個舞者都有親友談他們的心路歷程,貞葳的媽媽身著出家人的袈裟,侃侃而談寶貝女兒如何在以色列巴希瓦舞團從第二團,進入第一團,還說貞葳從小就希望能出國參加舞團,但自己沒有這個能力,帶著歉疚的心情向女兒解釋,她當下失望、難過地哭了起來……。

這一小段影像談話不多,但令人動容,而對了解貞葳成長背景的人,必然難以忘懷這段話語背後的心酸,以及幼年喪父,母親出家的貞葳是如何站起來,在國際舞台展現風采?

貞葳一九八五年出生在宜蘭冬山鄉一個殷實的家族,祖父是土地代書,還經營過冬山戲院,六個子女中,貞葳的父親傳信排行第五,在台電宜蘭營業處當主任。我跟貞葳的姑姑、姑丈、伯父都是幾十年的老朋友,有一次姑姑偶然間聊到姪女就讀北藝大,並大概說了大她兩歲的小哥,也就是貞葳的父親,當年發生意外的陳年往事。

一九九一年貞葳的爸爸準備攜帶妻女出國,護照核發下來那天,龍德工業區變電所有一工程需要台電支援,負責帶班的同仁因父喪作頭七,傳信代班前往,任務結束後等車回家,不知何故,又突然爬上二樓,結果觸碰了三萬六千瓦的高壓電而殞命,享年僅四十一歲。傳信驟逝,原本和樂融融的家庭,瞬間土崩瓦解。

貞葳的父母感情甚篤,爸爸常為媽媽梳理頭髮,出事後,媽媽堅持要看爸爸的腳踝,以確定是不是他本人,她兩天前才為丈夫剪腳指甲,很清楚他的腳踝長得什麼樣子。

父親過世時,貞葳年僅六歲,姐姐景揚也不過十歲,不懂人間悲苦。媽媽母代父職,加上阿公阿嬤、伯父姑母的照顧,貞葳的成長過程並未感受到跟其他同齡孩子有何不同,也不曾特別羨慕有爸爸的小孩,她僅記得父親跟母親一樣疼她。貞葳一直到成年之後,才驚覺三十六歲守寡的媽媽是如何走過這段孤獨與悲苦的人生。她問媽媽:「我與男朋友分手,都傷心難過不已,爸爸突然間消失了,媽媽怎麼這麼勇敢地活下來?」事實上,媽媽的喪夫之慟久久未能平復,但為了兩個女兒,必須堅忍地走下去。

知道貞葳的經歷之後,我找了舞蹈系幾位老師,想多了解她的學習與生活狀況,她們的看法是貞葳漂亮、身材極佳,擁有優良的條件,但學習上卻缺乏企圖心。現任舞蹈系主任,也是鈕釦計畫主持人的何曉玫對貞葳的印象是,雖然心裡有些話想透過舞蹈表現,卻又顯得怯懦。她曾經略帶生氣告訴貞葳,為何不勇敢一點?那時候的貞葳只是楞楞地看著老師。

我也約了貞葳來我辦公室,十九歲的貞葳端正的坐在沙發上,我問一句,她答一句。這一年她媽媽在宜蘭五結開心門出家,這個佛教團體在淡水有個弘法的據點,媽媽常來,貞葳也常去看母親。貞葳後來告訴我,在學校時只對芭蕾與現代舞感興趣,其他興趣缺缺,她不喜歡遵循老師教導的形式與內容,最想自己挑戰自己。

貞葳在二〇〇八年得到北藝大獎學金,跟一群同學到美國舞蹈藝術節(ADF),之後短暫停留在紐約,曾參加美國舞團的甄試,並有機會成為舞團的一員,但她最想去的地方還是歐洲。二〇〇九年初,貞葳在瑞典斯德哥爾摩參加巴希瓦(Batsheva)現代舞團團員甄試,這個以色列舞團團址在台拉維夫,但常在國際巡演。巴希瓦的藝術總監歐漢‧訥哈林(OhadNaharin)看過她的外型與肢體動作之後,表示要予以錄取,不知天高地厚的貞葳回答:「我回去考慮考慮。」而後透過網路資訊,才知道這是個世界頂尖的舞團之一。

貞葳近年在國際舞台的表現十分亮眼,許多大報的舞評人,毫不吝嗇地給予她極高的評價,訥哈林也曾在報刊撰文指出,貞葳是他見過最有吸引力的舞者,風趣、真誠、學習能力強,充滿創意。二〇一〇年,貞葳隨著巴希瓦舞團來台北國家戲劇院公演,她的媽媽也號召了不少穿著袈裟的比丘尼前來觀賞。

貞葳在巴希瓦舞團已待了五年,她對這個工作感到舒服、滿意,尤其參加舞團後,學習到Gaga的身體表演方法,這是訥哈林結合現代、芭蕾,訓練舞者即興、隨意演出,引導其想像力,並不講究特別技巧。雖然在巴希瓦舞團收獲豐碩,還不到三十歲的她仍準備離開這個享譽國際的舞團,理由是想接觸更多表演團體、體驗不同的動作與型式。

幾年來,舞蹈對貞葳來說,就像吃飯睡覺上廁所一樣,已成為生活的一部分。她能想像一個情境,幫助自己的表演能量,以及多變的可能性,就像是一隻貓,有溫馴,也有攻擊性的動作,也像鱷魚,可以慢慢爬行,又可在瞬間快速移動。她也能想像蜂蜜緩緩從嘴唇、胸口往下流,有著厚實,卻又不輕易流下的過程。

貞葳很喜歡參加鈕扣計畫,一來,在國外只能跳別人的作品,回來則可跳自己編的舞,再者,可讓家人以及喜愛她的師長、學生,能近距離觀賞她的演出。她第一次的作品〈光明面〉,比較單純思考如何以身體做媒介,如何利用身體呈現情緒的不同面相。今年的作品〈黑盒子〉,光看舞碼就令人充滿神祕、怵目驚心,貞葳希望觀眾跟她一起對類似飛航記錄器的物件,進行推理,共同完成作品。
 


( 黑盒子舞劇中的貞葳)


舞台上她著白色長襪、白色長袖舞衣,帶著若干物件,一進場就在舞台不同角落,隨性地尋覓幾位觀眾即興配合。一位在座位上搖手風琴製造音響,一位分配到剪刀,一位拿手電筒為貞葳打光,另兩位坐在地板上,手持裝彩色墨水的水槍。

台上台下的互動,活潑有趣,接下來的是貞葳獨舞,讓人感受她所展現的深沉情感。她口咬綠線,行進間逐漸纏住雙手,接著,持水槍的觀眾不停地向她身上噴灑,她的臉、衣服、襪子頓時變成紅綠白交雜,最後,再由持剪刀者剪斷綠線……。整支舞看似單純、嘻笑,卻又令人感動而難以捉摸。

對貞葳的親人、長輩來說,最感高興的,應該是這個從小看到大的女孩,她的創作沒有悲情,而是以開朗、積極的態度躍動於舞台,挑戰各種可能性。

*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