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舞蹈是我的修行_何曉玫專訪

2019.07.30
壹傳媒

 

整整一年都沒來月經,還能慶幸說「倒也落得輕鬆」的女子,大概只有何曉玫了!

「當然我還是知道要看醫生啦!那時護士聽到我已經一年月經沒來,嚇到提高嗓門,我就想,拜託,都被旁邊人聽光光了。」正當我還停留在月經變成「年」經的震驚中,猝不及防,眼前的女子就發出一連串笑聲,哈哈哈哈哈,她,是舞蹈家何曉玫。

替導演侯孝賢的電影《刺客聶隱娘》編作「胡旋舞」、2016年國家文藝獎舞蹈類得主、也是北藝大舞蹈學院院長,何曉玫被譽為擅長創造超現實想像的編舞家。在她的舞作裡,舞者被拼裝成上半身女性、下半身男性的形象;又或是以檳榔西施、芭比娃娃角色出現,充滿戲劇元素;有的時候,何曉玫的舞台還能化為摺紙,讓舞者彷彿真的能「躍然紙上」。這是何曉玫身為編舞家的獨特魅力──她的想像力沒有邊界。

 

當不成觀世音菩薩,當烏龜

「小時候,聽見舞團接送的娃娃車喇叭聲一響,正在家裏吃飯的我,不知道該放下碗筷去趕車,還是要繼續把飯吃完,連這種事我都無法決定,最後僵在那的我就哭了。」方才笑得如此爽朗的她,小時候是個怯懦又內向的孩子。

何曉玫是宜蘭人,從小就被送進蘭陽舞蹈團習舞,但確切是幾歲開始跳舞,她已算不清了,只記得是「手只能牽住大哥小指頭」的年紀。

身為家中五個小孩裡唯一的女孩,何曉玫從小渴望得到哥哥們的認同,「我哥很迷李小龍,他會把火柴盒吊高,要我迴旋踢,還要我耍雙節棍,騙我練會了才肯帶我出去玩,等我真的練好了,人都不見了。」小女孩在男人堆裡,總是落單的那一個,她只能跟自己對話,活在自己的世界裡,隨時在腦中搬演MV。

「唯一能得到認同感的地方,就只有放學後的舞蹈團了吧!」幸好跳舞無須言語,身體與身體的接觸,就是最原始的語言。何曉玫跟同在舞蹈團的女孩們瘋玩騎馬打仗,小女生們還有共同的敵人──老師,交起朋友特別快。

「只要其中一個人蓮湘(傳統民俗舞蹈道具)掉了,全部人就要從頭跳,跳到沒有人失誤為止,沒有微笑,也要重來。」再一次、再一次、再一次,下腰一百次、踢腿一百次、跪著下腰再一百次,乖順的何曉玫從沒反抗過,在這裡她漸漸學會勇敢面對挑戰。

何曉玫的角色永遠都是綠葉,「以前好羨慕可以跳主角的人喔!我在旁邊都覺得她很像...觀世音菩薩,跳得好又長得很漂亮。」何曉玫的用詞與她的舞作一樣,常讓人出乎意料,觀世音菩薩?是啊!她點點頭說,主角可以穿蓮花裙,真的很像觀世音菩薩。

「某次樓上教室滿了,無法排練,老師索性帶我們去地下室用即興課來填補空檔。」在老師的引導下,女孩有了實踐幻想的機會。那次她把自己想像成了一隻烏龜,「下課後,老師跟我說,曉玫你的小烏龜跳得真好。」這是她第一次被稱讚,老師的話像在她心頭燃起一枚煙火:或許她無法當觀世音,但在創作裡,她可以當隻出色的小烏龜。

煙火終歸是落下了,小烏龜進入無限的黑夜。回歸常軌後,又是無盡的動作訓練。到了高中畢業,她其實已經不想跳了。諷刺的是,人生像場賭局,有時想抽身,卻發現籌碼已投入太多,要嘛認賠殺出、要嘛乾脆梭哈硬撐下去,何曉玫選擇了後者,繼續跳下去讀了一年的藝專,以倒數第二名的成績考入國立藝術學院(北藝大前身)。

當時舞蹈系主任是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,他奉行日式教育,早上六點半,得去打太極,晚上練到十點是家常便飯;若是不排練,林懷民就親自教學生英文發音,「A、E、I...」母音要發得字正腔圓;不合他意,便要全班跪著聽他訓話一小時、不准看電視,只能看書。

「林老師每天就是把你的嘴巴掰開,然後一直往裡面塞東西給你,他就是覺得我們不夠,一直塞一直塞,塞到你飽到吃不下。」 何曉玫手邊模擬塞東西樣子,用力到手背都浮出筋絡,彷彿話語無法完全表達林老師的激烈教育一般強調著。

 

秀場巨星的「凝視」

但何曉玫真正開始吸收、消化林懷民的教育,得要提起一位秀場巨星了。

升大二暑假,何曉玫到秀場伴舞賺學費,一次不小心從歌星前面走位,擋住了歌星,演出結束後,她被罰撿舞台上的亮片,當她好不容易收拾完畢,一進化妝室,某秀場巨星就迎面坐著。

「他就這樣坐喔!真的很粗俗!」何曉玫講到激動處,模仿著當年秀場巨星的坐姿,把腳翹了起來,「那時我就穿著一個類似Bra的半截舞衣、裙子、高跟鞋,然後他就用一種極具侵略性、色瞇瞇、不屑的眼光掃視我。」我微微倒吸一口氣,有點擔憂她接下來會不會用比色瞇瞇更重的字眼。

何曉玫接著說:「然後更衣室就在化妝間的一小角,只有布簾隔著,我溜進更衣室。」我屏住呼吸看著何曉玫紅了眼眶,「他其實什麼也沒有做,但是我看著更衣室裡的鏡子,我問我自己為什麼要賺這個錢?我邊落淚邊在心裡說:『好,沒關係,回去學校以後我一定要很努力、很努力』」

「噢我現在想到都感覺好像回到了那個時刻。」何曉玫接過衛生紙,壓了壓眼淚,哽咽著也要把這個故事說完。「那一個學期,我回到學校就像變了一個人,其他同學沒聽到老師說的話,我都聽到了,每一個字都聽進去了、每一個老師的課我都好專注,因為我付出我的心靈,賺了很不舒服的錢來繳學費,那我就要換回更多東西。」

是那刻,何曉玫在她的舞蹈賭局中,梭哈了,她翻倍的投入,從永遠上不了台的第三組,跳到了最好的第一組,而且還站在主角的位置,不再是綠葉。「但老實說,我那時候很恐懼,因為往旁邊一看,別人腳比你長、腳背比你大、身材比你高䠷,你憑什麼站在中間?」成了觀世音,但依舊沒有得道,她隨時要擔心被取代。

不過,林懷民打開了一扇窗,「林老師給了我機會編舞,他讓我在全校面前跳自己的獨舞舞作,這讓我知道,老師選擇我,是因為我的藝術想法、情感比較豐沛。」觀世音之所以成為觀世音,繞了一圈,原來是因為小烏龜的力量。

跳舞的修行之路

去紐約大學讀舞蹈碩士的何曉玫,「自己不夠好」的心魔又竄了出來,「同學稱讚我跳得好,我都說沒有沒有,有次直接被嗆『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說沒有?難道不能說謝謝嗎?』」她越自卑、越以為謙虛,在別人眼裡反成了一種虛偽。

也就是在去紐約的頭一年,她月經整整一年沒來。說也奇怪,在紐約第二年,何曉玫編了舞作《盛開之前》,她下意識的編排讓一塊紅布像河流般,在舞台上傾洩出來,「跳完那隻舞,我月經就來了。」何曉玫深深相信是舞蹈療癒了她,身體療癒了身體。

回台後,何曉玫遇見了生命中的那個人,浪漫如她,毅然結了婚,一連生了三個孩子,在她身上卻看不見一點痕跡。對於一個用身體工作的編舞家,生孩子就像是對工作的賭注,「但我那時候根本覺得自己不重要,我以前很傳統,就覺得女人一定要結婚、生子。」在愛情與婚姻面前,何曉玫像低到塵埃裡去,事業?不重要,家庭才是人生的目標。

不過最終何曉玫還是沒能放棄創作。

「我很著迷於『拼裝人』的概念。」何曉玫的舞作中,常常喜歡將兩名舞者拼接起來,這始於2013年舞作《親愛的》,那時何曉玫正處於婚姻泥淖中,觀世音成了泥菩薩,家庭、事業兩頭燒,「在一段關係裡面,每個人都不能做全然的自己,你必須把自己收起來一點,包容一些別人。」於是拼裝人舞者一拐一跛地跳著,如同何曉玫的婚姻關係。

「我不是自私,我只是覺得彼此都應該接受彼此做自己的樣子。」鼓足了勇氣,那個小時怯懦的何曉玫,這次決定做自己,她離開了婚姻、接受自己不是那種事業家庭兩得的女人,從社會對女性的既定期待中走出來。

2015年,她編了《假裝》,那是她練習與孤單共處的生命軌跡,「假裝久了,就會變成真的。假裝自己不是一個人,抽離一點,你會發現你還有自己,這就變成兩個人了啊!你可以自己照顧自己。」渡過江,泥菩薩上岸了,何曉玫說她現在日常興趣就是買些花花草草,感覺來了還會寫詩、畫畫、拍照,她把自己照顧得極好。

不過,人生的修煉還在繼續,她的最新作品《極相林》與音樂人林強合作,她說她想處理生命之痛。「活到這個年紀,還是會被朋友背叛,你以為的並非你以為,那瞬間我發現地獄不在死後發生,日常即是地獄,那你選嘛!你的心要放在天堂還是地獄?」我問她,這支舞編到現在,已經療癒了她現實中的痛了嗎?她笑著搖搖頭,還沒耶!那會被療癒嗎?她也沒有答案。

「我覺得舞蹈對我來說就像修行,透過舞蹈我慢慢認識自己是誰、喜惡為何,這是一個修行的道,而我可以繼續一直走下去。」

 

原載於壹傳媒 (https://www.nextmag.com.tw/realtimenews/news/450334