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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/11/24 (日) 極相林導聆_全文

2019.11.01
童偉格

一、「極相林」的意涵:

 

1.我們能從報導中得知,「極相林」,是日語的生物學名詞,指生態系在歷經時間波動與此消彼長後,整體逐漸趨於穩定、平衡所呈現的植物群集狀態。而這通常,就是植物群集狀態演變的最後階段,此時,如果沒有外力干擾,它將永遠保持平衡。

 

2.反過來說,這種平衡其實是一種脆弱的動態平衡,因為只要外力干擾,植物群集狀態就會開始改變,再次重組,直到能達成新的平衡。

 

3.最初,編舞家何曉玫,是在一個日本攝影集中,看到「極相林」這個辭彙,她所見的圖像,是一系列人類留下的廢墟,被植物給包圍的圖像,她說,「當這些充滿人性、慾望和消費的場所,被棄置的時候,大自然一則像是吞噬它,另一方面也開始跟它共生,好像人類慾望的殘骸被大自然給撫慰了。」

 

4.例如:車諾比核災後的廢墟,或烏來雲仙樂園。我們感覺一種特別的時間矛盾,好像人類那突然的遺棄,被植物給長長久久地封印下來。

 

5.這種時間矛盾,宏觀看來,在五十億年來的地球生命中,陸生植物存在了至少十億年,而人類,僅僅出現了七百萬年。如果將地球生命比做一年,那麼在10/19,植物才出現,而人類,在12/31晚間九點才出生。跟人類比起來,陸生植物是遠遠更資深的住民,而跟植物自身的文明比起來,人類文明無論如何就是小小的外力:只要時間允許,對植物而言,一場核爆和一場火耕並無差別,因那總之,僅是「極相林」的重新起點。

 

6.也因此,真正在陸地上行動著的,可能不是人類,而是植物。因為人類化做骸骨的時間較長(粒線體DNA),而植物,當你走進森林,你會看見枝椏生動,如編舞家所言,正重新包容一切擾動。

 

二、何曉玫的實踐:

 

7.這個宏觀尺度裡的動靜悖論,可能就是編舞家所想凝視的,也希望透過舞蹈去呈現的,所謂「生命的時間感」。我們必須理解,這裡所謂的「生命」,並不獨指「人類生命」,而是廣義的生態系群集生命:如上所述,人類生命在這個群集裡,只是其中一個小小的作用力。

 

8.在這個群集裡,某些生命之死,帶動某些生命的生。或者該說:在這個群集裡,生死有它繁複的意涵,就像某些生命之生,總意味著對其它生命的殺傷,而某些生命之死,卻可能像獻祭一般,護持其他生命。或者更簡單說:對尚不存在的未來而言,當下的生命群集,其實就是一場祭典。

 

9.各位等一下進場,就會從舞台陳設,還有「極相林」的開場,看見上述的「祭典意涵」。這是「極相林」的敘事面向。但當然,我們都知道,對舞蹈而言,敘事面向可能並非最大重點。而「極相林」最令我感動的,是怎麼將上述的宏觀尺度,藉著舞者的內身來展示。

 

10.某種意義,舞者的肉身絕對堅強,也極端脆弱。堅強可以理解,因為專業而刻苦的身體磨練。脆弱,因為一次傷後,可能就是經年累月的報廢與復健了。簡單說:舞者投注一生,無盡苦勞所追求的夢想,可能輕易就遭致永恆壞毀;他們都是在一個極端脆弱的基礎上,奮力將自己捶打得完美。

 

11.我看了「極相林」的三個版本,直接發現它一次比一次,對舞者的身體技術構成更大的困難。當「極相林」的舞者,挑戰人體所能承受的痛,某種意義,他們是將上述宏觀尺度,極端微觀而具體地,寄存在自己的肉身表現中。所以我們看到:身體已經不再是身體,而是時間素材的還原;舞蹈已經不再是動作展演,因為舞者肉身的小小顫動,可能都示現了事關時間尺度裡的更大動態。

 

12.當我們說,舞者展現了某種「怪誕」時,我們其實是在說,舞者的動態,使他將自己化做神聖與世俗之間的中介存在。他們顯得神聖,自然因為對我們而言,他們的動態超越日常的束縛。他們顯得世俗,其實是他們讓我們發現,他們也受地心引力的規範,並不真的會飛;而除了已瞬間催發到最大效能的肉身外,他們竟然和我們一樣,就只是一個更無更精良幫助的人類罷了。所以我們驚嘆,明白舞蹈的優美與殘酷,在於舞者嘗試,再更純粹地貼近命定失敗的極限處。

 

13.是在這裡,所謂「祭典」不是假擬,而是更真實的生命狀態。此即「極相林」的深刻之處。接下來的六十五分鐘,請大家共同見證這種深刻。